钢琴老师丁泽馨(纪实文学)
文/李俊
七八级大学生,十一月一日开学。参加全国统一高考上线后,我看着分数填志愿,第三志愿填的西南师范学院“音乐与汉语言文学系”,最终被特别录取。进校后才知道,其实就是音乐系。
我们年级就一个班,两年的钢琴是大学的必修课。一听说在丁泽馨门下学琴,我心紧了一下。她是解放前上海教会学校出来的,跟着洋人学的钢琴,金陵女子大学毕业的钢琴高材生。重庆一解放她就在大学任钢琴教授,杀伐果敢,一针见血,不留情面。谁当了她的学生,都会叫苦连天。
我和美女同学邱风同上钢琴课。四米见方的琴房,我俩拿着笔记本,靠墙端端地站着,我第一次看见钢琴,不免有些害怕。走路咚咚咚,脚下还生风……只见丁老师进来了,五十开外,新烫的一头短发,肩挎一深色的草编包,褐色毛背心套着白色绒衣,右手挽着外套,她打量着我俩,表情庄重。
“我姓丁,你们啷个叫我都可以。”她说我们毕业后都要当大学音乐老师,“不懂钢琴,就趁早滚蛋。”
课堂上,她弹了一段“黄水谣”,接着又弹“风在吼,马在叫”。弹完了,乐声戛然而止。
“什么曲子?”她大声问道。
我在看键盘上翻飞的手指,惊讶万分,不敢回答。
邱风胆怯地说:“像是《黄河大合唱》样。”
丁老师吼道:“‘样’?啥子叫‘样’!就是《黄河大合唱》,爱国音乐家冼星海写的。”
她让我俩分别摸键盘,讲琴的结构,讲踏板的运用,讲音阶及黑键半音。她说,手指平放下去叫“按”,只有拱起才叫“弹”。我们带的初级教材是她编的。她布置了作业,我们下次上课要弹给她听。好不容易听到了下课铃声。一堂课下来,我的内衣浸透了汗水,真正的敬畏从它开始。
一学期我们有近二十门课,语文、政治、英语等是公共课,我们一点都不费神;视唱练耳、声乐、器乐、理论、作曲等等我都能轻松过关。钢琴课就大不一样了,一天不弹手生。大家在同一起跑线上,再遇上个较“真”的老师,想混是混不过去的。每当想到第二天要上钢琴课,我头皮都麻了,总是彻夜难眠。
丁老师的幺儿叫林捷,年龄与我相仿,弹得一手好钢琴,人又高大帅气,差几分上高考线,没能读上大学,便在系上做零工,专为大家弹伴奏。我和他成了好朋友,我说每次上他妈妈的课,我都提心吊胆,有些害怕。他说,“又不是老虎,怕什么怕,刀子嘴豆腐心。”
丁老师有个习惯,每上完一堂课,她便会给你留张便条,对你上课的状况,总要点评。比如“乐感差点,节奏掌握得不错”。言简意赅,让你牢记。那字迹行书带草,龙飞凤舞,像是在展示书法功力,让我们自叹不如。她毕竟是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懂得字是打门锤嘛。她有时还偷愉地向我打听邱风同学,问她的家庭情况,并说她穿着打扮很时髦,会不会影响不好。我只知道邱风是教师的后代,至于穿着打扮,我说学艺术的就该如此,特别是女生。丁老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我心里明白,这是当母亲的别有用心,特殊用意。
记得市场放开的那年,吃肉不再用供应票了,学校将饭菜票发在我们手上,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去教师食堂打了两份烧白。回宿舍的路上,我刚开始吃,被老师捉住了,一检查发现我打的两份烧白,惊叫着说,“不得了,不得了。”她拽住我的衣服不松手,强行将我拉回食堂,掏出菜票,让我打一份素菜后才松手。我当时觉得皇帝不急太监急,哪里是老师哟,完全像妈一样。
第一学年放暑假,其他同学回家了,我和同学江滨留在学校,仿佛整个李园都属于我俩的了。上午,他在寝室拉小提琴,苦练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我泡在校图书馆浏览各路神仙轶事。下午我俩在琴房主攻速度飞快的《土耳其进行曲》,等开学后,好让老师嚇一大跳。
新学年开学了,丁老师迈着咚咚脚步,身作深蓝色的绸缎短袖,烫过的短发根底露出了花白,和蔼可亲。她来检查我俩的假期作业。她让我先上。我坐上琴凳,双手风一般地弹起了莫扎特的《土尔其进行曲》,如入无人之境。她在身后,不屑一顾地嚷道:“不听不听。”我管你三七二十一,弹了再说,曲调继续进行着。“停!”她发毛了,“才开始学爬,就想飞了。岂有此理!哪个喊你来土尔其的?”她不听我弹了。江滨上去弹了一曲车尔尼的《599》练习曲,她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们其他学科的考试成绩她是一定要问的,我们也如实向她汇报,也总会令她满意。
两年的钢琴学习,快要结束了。
周末的一个下午,丁老师让我们几个知青学生到她家里弹琴汇报。推开铁门进入宽敞的客厅,我们毫不客气地坐在藤条沙发上,家具没什么新样,独有那黑色的英国钢琴,锃亮夺目,像一座圣殿,越看越大。高瘦白净,手足无措的林先生戴一幅黑色的近视眼镜,细声地说,家里无人喝茶,让我们自己倒开水喝。丁老师神采飞扬,端来一锑锅稀饭,林医生把剥好的皮蛋放在粥里,用锅铲剁烂搅拌.老师拿着两听开了的热罐头放在餐桌上,上一盘豆腐乳,我们便开始吃晚饭。
我们吃着罐头喝着粥,丁老师突然问道:“邓丽君怎么样?”
我们都说:“唱得很好,很有特点。”
她说:“虽是糜糜之音,也遭学界批判的,但她确实能搅动人心。你们声乐是学西洋唱法的,邓丽君用的是气声发音,今后可以借鉴,不能一味批判。”
江滨说:“听了邓丽君的演唱,我们真想耍朋友。”
邱风和丁老师抿笑,不说好歹。
林医生收拾桌子,丁老师想听我们弹琴。我们面面相觑,不愿班门弄斧。
我说:“我们想听丁老师弹《黄河大合唱》。大家响起掌声。”
她微笑着,说,“那我就讲讲冼星海和黄河。”她解释说,“音乐家想抒发一种对祖国的热爱和崇教,总得找一个具体的物象,在艺术上才能充分地表达作曲家的内心世界,他找到了什么呢?”
我说:“黄河!他找到了黄河!黄河是河中之王,是五千年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是母亲之河。”
她点点头,说:“对!冼星海找到了黄河!我们来看看,冼星海用音乐怎么来描写黄河的。音乐是靠听觉感受美感的。清澈的河面漂着浮萍,蜻蜓在上面飞舞,你看得见吗?你只能结合到作品的标题,曲调的优美和叮咚水流声,用心去二度再现画面。”
丁老师坐上琴凳,摇头晃脑地弹起了《黄水谣》,黄河流向大海,既优美抒情,也带着忧伤衰怨。
她突然停下来,说:“作品写于抗战爆发后,人民在想什么,作曲家又怎样表达人民的呼声?大音稀声,并非无声。”说罢,她又弹起了《保卫黄河》,勇敢坚定,大气磅礴。她边弹边说,“作品的轻重缓急,是根据进程来展现的。你心中一定要有音乐所表达的画面。琴就是你的心,琴心完美合一,你的思想才能充分表达。”说起黄河,她滔滔不绝,她认为黄河是中华民族的一部伟大而悲状的史诗,她佩服冼星海精准地用黄河来象征中华大地,将黄河描绘得出神入化。她最后说,“只有超凡的艺术家,才有这种独到的眼光。”
我第一次发现丁老师满含热泪,心中装着翻江倒海的情思……
大学毕业了,除个别同学留校外,七八级全部分配下基层。我们自顾不暇,各奔前程。那时没有电话,与老师均无联系。
工作几年后。一天,我突然接到林捷的电话。他说母亲在做乳腺癌切除手术,想见我一面。我跑到重庆医学院。老师刚做完手术出来,我便将老师从手术车上抱上病床。待她苏醒后,听说是我抱她上的床,她轻声细语,面带慈祥和无奈地说:“我太重了,你肯定像抱死母猪一样抱的我哈?”我说:“不,没有……”我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从心里真想叫她一声妈妈。她说:“男子汉不准流泪,吃五谷,生百病,人之常情。”她语言微弱,语气恳切,“待我站起来以后,我再弹一次黄河给你听。不说了,我想睡.....”
后来,他们全家迁往成都,他们怎么生活,丁老师怎么离世的,我全然不知。但我心中想着那台黑色的英国钢琴,锃亮耀眼,欲说还休……
(本文原载重庆市合川区作家协会会刊《合川文学》杂志,作者李俊系重庆电视台文学编辑、重庆市老年大学散文赏析与写作班学员。)
链接:丁泽馨(1924-1988年),重庆江北人。1946年毕业于南京金陵女子大学音乐系。1946-1949年在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任教,1987年评聘为教授。从1950年起在西南师范学院音乐系任教。曾任钢琴教研室主任,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重庆分会会员。一直致力于钢琴教学。主要理论著作有《钢琴艺术的发展及其演奏风格》、《掌握教学规律,提高教学质量》、《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的创作特点与演奏风格》、《怎样为歌曲配钢琴伴奏》、《钢琴教学中的视奏问题》、《高等师范院校钢琴基础教程教学参考书》、译文《对肖邦表演艺术的一些看法》等。经常参加国内各种演出,演奏主要的曲目有《牧童短笛》、《浏阳河》、《绣金匾》、《战台风》、《翻身的日子》、《匈牙利狂想曲NO6》、《悲怆奏鸣曲》、《波兰舞曲》、《第三钢琴协奏曲》等。
核稿:张 望
审稿:陈子明
编辑:邓 川 沈仁桧
供稿:京视网重庆选题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