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情更怯(散文)

作者: 京视网
发布于: 07/29/2025

文/半忙人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只要有人,就会有家;只要有家,就会离家;只要离家,就会想家,就会回家乡去看看。看亲人,看祖坟,看儿伴,看山水晨烟,看一切离家前留下的种种印象。因为思念在哪里,血缘在哪里,根脉更在那里!刘绍棠曾言:人之旅外,如藤之爬墙,不管爬得多高多远,繁败枯荣总还连着本土!

此种情绪价值,我们叫她乡思、乡情、乡恋、乡愁。古今中外多少文人墨客,总爱把对她的抒发与写作当饭来吃,弄得国人至今还余味悠长。

我的老农民父亲不懂这些,更不懂当今国家干部的退休安置政策,还抱着老黄历说:儿子,哪个当官能当一辈子?年老了,叶落归根是正理,而平时回家看看是常情。你在外一家子,还是要时常回来看看好啊!

然而,我回家总是很少。在位时,说工作忙,走不开;退休后呢?也少回去,或者说更少。细想起来,个中原由复杂:有惆怅,有胆怯,有惭愧,还有不安,独少了早年回乡时所有的那种兴奋与天真。

吾之老家在川北西充县中南乡,祖辈住中南场上。西充县是一古老的农业大县,建国至今不通火车轮船,沒有大型工厂工业,历代农民都靠耕读为生。改革开放后,城镇面貌新,而农村变化不是很大,农民收入多靠外出打工。

那年我回西充出差,公务完毕后,几个同学请我去县城最大的一家舞厅跳舞。那时兴这个,那是解放思想、时髦待客的表现。当舞会结束走出大门时,同学一招手,一辆人力三轮车轻然驶至。同学正要拥我上车,我忽见这位车夫好生面熟,他体形瘦长,面目苍黑,睫毛闪动间似乎叫了声:“首长,是你?”

这声“首长”使我猛然认出,这位车夫便是我的一位同乡战友。当年情景顿时涌入眼前:我们同公社不同大队,同天去区里报名应征,同个车皮拉到部队,又同时分到一个连队。那时他人很帅气,身材板直,四肢修长,军事训练超好,在连队进步很快,第二年就当了班长,而我却调入机关从事宣传写作并提了干,而他却留在连队超期服役后退伍返乡失去联系,不想今天在这里相遇。他刚才那声“首长,是你?”犹如鲁迅在《故乡》里对闰土的描写:“分明叫了一声‘老爷’--”

我瞬间打了个寒战!因为刚才在舞厅还见到个“卖唱”的小姑娘,她形体单薄,面目姣好,声音甜美。同学说那是我乡“一枝花”,其父正是这位同学。她唱的哪里是《毛主席派人来》,倒像是《手拿碟儿敲起来》……我多想上前与她搭讪,问问她父亲的情况,又觉不妥,不想在这里见到其父。

此时我早已停住了上车的动作,转身上前一步拉住了他,激动地说:原来是你呀!那年连队一别,有十多年了吧?都怪我未能与你联系上……

他轻声而缓慢地说:不怪你,老战友,因我混得不好,与人交往就不多。家乡情况你知道,由于受各种条件限制,农民的饭基本吃饱了,但用钱还是困难。所以村里中年以下男女,都到城里或外地打工了。这不,我就到县城来拉三轮车,每天还能挣上几十百把元,这已是“糠箩筐跳进了米箩筐”……老战友,你上车吧,老班长我免费拉你一程!

听这话,我怵在了那里。我怎么忍心上车?又如何好意思上他的车?哪里还敢让他“免费拉一程”!

我本想说:我们进舞厅把你女儿叫出来一起吃个夜宵吧!但话到嘴边,终未说出,便改口道:我就住附近宾馆,正想与几位老同学散步回去,你就别送了。

趁他双手还扶着车把时,我便将口袋中的现金全掏出来,一下塞进了他的口袋。并催他快走,快拉客去。望着他拉上客人小跑起来,我才离开。

我的回乡不安与胆怯,似乎还不止这些。那是我结婚生子后的某年,我带一家三口回老家过春节。那天正好当场,十村八里的乡民都来赶场,知道某家公子军官带一家人等回来了,便像看骆驼一样涌到了我家,大声武气地品评媳妇如何雅气,儿子如何虎气,老太爷如何的福气,气氛十分热烈,众人由衷高兴,一高兴各种言语就来了。有的说,兄弟,看你这一家人多光鲜,眼看又要征兵了,能否把我家二娃、二女也带出去当个兵?有的说,我们家乡的路又陡又窄,看你的车回来都弄得稀脏,能否从上面拨点钱把路修一修?还有咱们家乡多年来一直穷,真正原因是无工厂,能否引资帮家乡建个工厂,我们也弄个工人干干。

乡亲们很质朴可爱,在场的多是发小,说的都是心里话,都是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与追求,我完全能理解,也应当尽力为之。事后我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协调各方出资出力,自己也带头捐资相助,为家乡办了一些实事,大一点的如架桥修路,小一点的如助销农品,这在家乡已传为美谈,早有勒石立碑为证。

但我深知,往后的回乡所见也加以证实:尽管我尽心尽力为家乡致富做了一些工作,贡献了应尽的力量,但显然还是杯水车薪,沧海一粟,微不足道。在一个自然条件较为落后的家乡要想真正富裕起来,何其难哉!今后的路还远,还长,还很艰难!而我则“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即便想到“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然而雄姿不在,“早生华发”!

让时间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时任北京卫戍区司令员的老军长傅崇碧到重庆公干,欲顺便回老家通江看看。一切准备就绪,他犹豫并垂泪了,对陪同人员说:长征时我带走家乡二千子弟兵,到建国时所剩无几。今天回去,若乡亲们问起我他的儿女、丈夫呢?我如何回答!于是取消此行,终生未能回乡。晚年派儿子傳欣回老家送上一生积蓄的20万元,修建了一所希望小学。而我辈又为家乡振兴做了多少贡献呢?在目前农村生活条件还未较好改善的情况下,又如何能安然轻松地“常回家看看”呢?

当然,回乡心怯,不等于不回家乡。今年春节,我带一家三代数人回乡探亲并祭祖。是日,春雨淅淅,寒气袭人,小镇十分清静,我自是独坐柴门,以茶代酒接待乡里。儿孙们便去街面摊位购买鞭炮、钱纸,那走路、那语言、那神色,哪像是为祭祀做准备,倒像去商店买玩具般快乐。或者因城里禁放烟花炮竹,他们倒是来乡下过过炮瘾。

待闹闹热热买回祭品后,我带儿孙们来到两代祖上的坟前烧纸燃炮祭奠,我与妻均是神色恭敬,肃然跪拜,然儿孙们却站立一旁似做游戏,仪态欢然。朱熹在评《论语.八佾》中言:“祭先主于孝,孝主于诚。不诚则无物,虽牲牢酒醴,犹为虚文。”儿孙哪里懂得这些礼仪规矩,哪里可能“敬宗追远,幽怀恩德”,即便事前说了,教了,并严格要求了,但未经礼仪文化的深厚熏陶,临时、临事也未必做得出来,做得到位!

不回也罢,不祭也罢,至少不该在祖先面前露相、露底吧!

其实,话虽如此说,但故乡终归还是要回的。在数次返乡中,我最感为难的还是被领导、被战友、被同学、老板请去吃饭喝酒用大餐。乡友相聚,长年未见,吃点家常饭,喝点小酒何尝不可?但超过了这个范围,人倒难受了。不去,则不恭,不敬,摆谱,摆架子;去了,则心忧,心累,甚至数日寝食难安!

我的家乡西充县乃文献之邦,文化名县,这里的农民虽穷,但信奉一个道理“富要养猪,穷要读书”。于是从古至今,从县至乡,出了一大批读书人,一大批忠勇之士和历史名人。西汉有“扮邦救主”的“安汉侯”纪信,三国时有赫赫大儒、蜀国名臣谯周,近当代有民主斗士、共和国副主席张澜,民主之星、实业家鲜英,以及长征英雄和红岩英烈等。尤其抗战爆发时,消息传来,西充856名在地干活的农民,丢下锄头,毅然奔赴前线,以血肉之躯殊死战斗在抗日正面战场。尤其本县出生的王瓒绪上将,以四川省主席的身份率29集团军进入第五战区抗战,枣宜会战中,扬精锐之锋,亲冒矢石,督战负伤;常德之役时,痛击日寇,勇冠三军,血流成河,国人称雄。而当西充八百壮士打完湖口战役、南昌战役后,仅剩一人回来。但我深信,他们一定魂归故里,其英灵一定深藏在家乡的沃土上。我等晚辈,严格说来为国为民寸功未立,我们有什么资格和面目在家乡的土地上、在父老乡亲面前摆来摆去呢? 

真的,我担心回乡后吆五喝六的欢喊声,会惊动了地下先贤的灵魂!

我生怕餐桌上的酒臭肉咸,会熏坏了这里青山绿水的秀美风光!

我更怕乡亲们的一句差评,会让我无地自容,此后真的无脸再返故乡!

那倒真的成了:“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编辑:韩秘宝

审核:陈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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