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马湖随笔

作者: 京视网
发布于: 11/03/2025

张允乐

骆马湖,是宿迁的一道风景,一张名片,一汪带着苦涩却又回甘绵长的的陈酿。

骆马湖的名称,最早见于宋代文献。这个排名江苏第四、全国第七的淡水湖,其根源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玄妙的的地壳运动,像是一位深谙美学的雕塑家:在堆出高高隆起的马陵山时,又在山的西麓抹出一片偌大的水洼,构建出一幅山水相依的自然景致。自此,岁月在这里沉淀,神话在这里书写,一切与水有关的生命在这里生息繁衍。若干年后,这方原本与世无争的清水,迎来了生命中的剧烈动荡期:先是齐鲁大地的沂、沭、泗水,频频来这里造访,泗水更是借道入淮;后有桀骜不驯的黄河,南徙夺泗,极大且又长久地改变了黄淮平原的原有水系和沿途的地形地貌。在顺手把骆马湖打造成“怀抱大运河(也属大运河的一段)、腰缠古黄河、手牵沂沭泗”的要津时,又把它作为宣泄情绪的“洪水走廊”,留下了宿迁“一宿迁城”和数百年水灾频仍的惨痛记录。在这之后的相当长时间里,骆马湖与黄河、淮河、大运河以及沂沭泗水纠纠缠缠,分分合合,在相继不断的疏堵交替、兴衰更迭中,上演了一出人与水之间既相争相斗又相依相生的情感连续剧。

骆马湖的沧桑跌宕增厚了它的历史底蕴。秦汉时期,骆马湖所在的泗水水路,是南北交通要道。南北朝时,骆马湖区域一度成为北魏和南朝对峙的前线。隋唐大运河的开通,骆马湖被纳入国家的漕运体系并成为重要节点。宋以后,骆马湖的水利和军事功能更加凸显:北宋定都开封,依赖江淮漕运,而骆马湖是必经之地;南宋为保疆土,则在这里组织抗金。到了元明清三朝,宫廷逐步明确了漕运即国本的国策,开始拨帑金,兴水工,开济州河,修会通河,把骆马湖建成了调节运河水位、确保漕运顺利的大“水柜”。从1610年到1909年的近三百年里,明清两朝的20位河道总督中,就有14位先后亲临骆马湖实施兴利除弊之略。其中就有著名的水工大家潘季驯和靳辅。更有甚者,仅清代一朝,就有五位皇帝于南巡途中,亲临骆马湖督办水务。顺治在骆马湖岸的皂河建造了规模宏大的“安澜龙王庙”,作为皇家祭祀的场所。康熙数度巡视骆马湖,诏令开中河、疏皂河,打通支河口。尤其是乾隆,六次南巡,五次驻跸龙王庙,察水情,颁谕旨,镇水通漕,安澜济运。(鉴于此,人们又习惯的将皂河龙王庙称作乾隆行宫)。这种对骆马湖的高规格、多朝代、持续性的关注和重视,在同类的湖泊中甚为少见。

骆马湖既是一处地理标识,更是一个文化载体。它像一本斑驳古朴的史书,把苏北这块土地上的今昔变迁和天道轮回都记载在它的褶皱里。春雨秋风年复年,它承载过数不清的漕运船队,托起过皇家的龙舟游船。它吸纳了马陵古道的硝烟,浸润了青墩文化的叠层,濡养了项王故里的古槐。在沧海桑田的变换中,更是目睹了数不清的悲欢离合及王朝更替。楚霸王的“扳倒井”是它的点缀,韩世忠的“藏兵洞”是他的密藏。楚汉征战时的戈矛,宋元时期的瓷片,无一不在湖底泥沙中封陈着当年的繁华和落寞。尤其是高高矗立在湖边的“马陵山革命烈士纪念塔”,像是它的华表,把“宿北大战”的捷报融入在它亘久不息的涛声里。

古往今来,湖泊常被赋予神圣的文化属性。洞庭湖,被视为楚文化的精神原乡;太湖,是公认的良渚文化的发祥地。而范仲淹登楼观湖,冷不防抛出的先忧后乐之语,更是让湖泊文化一下子登峰造极。较之于这些名湖名言,骆马湖似乎有点“养在深闺人未识”。细究起来,骆马湖有着让很多湖泊难忘项背的赢人之处:那就是名副其实的“龙文化”。在史载和口传的有关骆马湖的众多故事中,大都围绕着一个“龙”字。如老龙马代子受过之说;骆姓老夫妇之子征服前来使坏的东海龙子敖庚之说;孤女玉玛合力西海龙子敖丙擒杀作恶多端的千年鳝精之说等等。如果说这些故事的真伪可以姑妄听之,但骆马湖与号称真龙天子的多位皇帝发生过交集,这是不争之事。史家推测,骆马湖作为泗水通道时,秦始皇和刘邦大概率经过这里;隋炀帝扬州看琼花,也必经骆马湖。在宿迁,有一个家喻户晓的歇后语,叫“骆马湖蛙儿——干咕”。说的是项羽、朱元璋率兵经过骆马湖时,为了保证兵卒休息而不让蛙儿鸣叫的趣事。清代的五位皇帝,围绕骆马湖建庙立碑,赋诗题词,留下众多的御笔墨宝。其中,乾隆有两首诗直接以“骆马湖”为题,并爱屋及乌地盛赞骆马湖所在地的宿迁为“江山第一春好处”。始于1495年的骆马湖边的皂河庙会,是苏北地区最悠久的以龙图腾、龙崇拜为标识的民俗盛会,已被列为省级非遗。每年的农历正月初九,好几十万人从四面八方涌向龙王庙,拜龙王,耍龙舞,演龙戏,点龙灯。这种活动,带有明显的国家性、神圣性和广泛性,也是骆马湖龙文化的最好注脚。2014年,随着大运河的申遗成功,湖岸的皂河龙王庙也成了世界文化遗产。实际上,骆马湖的名字本身就是龙文化的直接见证。“骆马”一词,最早见于《诗经》,意为白马。在古代的文学意象中,白马代表着英勇、高贵和纯洁。《山海经》载:“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这个白马就是“鲧”——黄帝的后裔、大禹的父亲、神话中的黄龙,一个因盗取天庭“息壤”来湮堵洪水的悲剧英雄。由此可见,直接用黄龙这个神祈来命名湖泊,仙界的龙和人间的龙频频光顾,骆马湖的龙文化性质便被赋予了最高级别的政治色彩。

骆马湖很美。它的美是那种单纯的、朴素的、甚至和某些现代文明有点儿脱节的自然美。六十万亩水面云蒸霞蔚,二类水质清透澄澈。波光云影间,芦蒲摇曳,人鸟唱和,鱼虾逐浪,舟柯竞渡。朝暮各有其景,四季物象不同。平静时,“潭面无风镜未磨”;欢腾时,“涛似连山喷雪来”,展现出一个大湖的万千气象。画家说它是一幅天成水墨,作家说它是一首地作歌赋。而骆马湖最美的,当属那些以湖为生,靠湖吃饭的“湖人”。他们祖祖辈辈和大湖打交道,在水里讨生活,在船上赌沉浮,说湖话,唱湖歌,吃湖养湖,爱湖护湖,一代又一代的传承着湖泊是生命源泉的人生理念。对于他们来说,一网网鱼获,一船船货载,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希望,他们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从某种意义上说,湖是他们的“父母”,他们是湖的灵魂。是他们,点亮了骆马湖的人间烟火和日月星辰。时至今日,骆马湖中部的戴场岛,还有百余户人家不肯搬迁。这块主岛面积只有九十亩的四面水连天,八方风扯蓬的世外桃源,二十年前还不知电为何物,五、六年前才有了网络,但他们并没有感到生活的逼仄。尽管近几年有不少年轻人搬到了岸上生活,但多数老年人还是选择留守孤岛,不舍离得此岛去,“一半勾留是此湖”。他们说鱼不能离水,树不能离土,骆马湖就是他们永远的根脉。

骆马湖的新生和高光时刻是在新中国。建国不久,为了解决苏北和鲁南地区的常年水患,国家以骆马湖为中心,实施了规模宏大的流域性的系统治水工程——导沂整沭。历时五年,出动民工数百万人次,劈山开河,筑堤造闸,引水入海,继而把骆马湖建成了高水位可蓄水十五亿立方的常年水库。之后,国家又先后花费巨资,在骆马湖周边兴建了一系列国家级的大型和特大型水利工程,如宿迁大控制、嶂山闸等。其中,直接作用于骆马湖的皂河抽水站,被称为亚洲第一泵。尤其是近些年,宿迁市大力实施“引湖纳山”战略,把骆马湖建成了宿迁主城区的后花园和国内网红争相打卡的国家四A级风景区。2024年,骆马湖更是被国家水利部门评为可复制的“水清、岸绿、景美”的“幸福河湖”。岸边的的马陵山秀色成堆,毗邻的三台山国家级森林公园绿波涌动,宿迁大学城的数万名学子,以山为笔,借湖为墨,在湖光山色中描绘着理想的蓝图。一年四季,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到骆马湖,赏湖、游湖、读湖。佳人临水弄影,骚客依树引吭,孩子们在沙滩上嬉闹,情侣们在芦丛边呢喃。精明的渔家也与时俱进,在岸边整出“湖鲜一条街”,有的开卖“船邦菜”,主打原汁原味、地道正宗的“湖水煮湖鱼”;有的力推青虾、银鱼、大闸蟹为代表的“骆马湖三鲜”,让无数食客谈而垂涎,食而垂涎,思而垂涎。正所谓山水逢盛世,万物皆欣然。一个一路走来毁誉参半,利、害兼具的骆马湖,一个曾经让老一辈宿迁人谈到“头顶一湖水”而色变的骆马湖,终于在新中国脱胎换骨、凤凰涅槃:嬗变为集灌溉、泄洪、航运、水产养殖、城市饮水和南水北调等多种功能于一身的大型水利枢纽;一个自然界和人类合力打造的生态明珠;一个日出斗金、月送万船,谐阴阳而利众生的聚宝盆;一面照见新中国的社会制度和国家战略先进性的“历史之镜”。多少代人苦苦期盼的河清海晏、时和年丰的景象在骆马湖身上的集中体现,不正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缩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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