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水大哥和黄水大米(纪实散文)

作者: 京视网
发布于: 09/19/2025

文 /李俊

初上黄水,气温陡降,如入晚秋。未及他顾,三十元钱买来十斤黄水本地大米。攀谈中结识了卖黄水大米的古稀老人徐从正,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徐从正对自然及庄稼的认知远超于我,他家被原始森林紧抱,门前一汪金灿灿的梯田,一家人喝的是清凉的山泉水,吹的是带着香甜的山风。徐从正说话一字一句,慢条斯理,描述家乡,令我生羡。我遂与他结拜为异姓兄弟,我尊称他为黄水大哥。

黄水大米,如油浸过润过,呈暗白色,颗粒饱满,互不粘连。煮熟后飘来一股特殊的清香,让人垂涎。包在嘴里细咽慢嚼,香甜酥软,酽糯爽口。黄水有这等优质大米,令我格外惊讶。我结交的这位黄水大哥呢,又如同眼前这可人的黄水大米,心地洁白,待人坦诚。黄水大哥看上去精精瘦瘦,身体却非常硬朗,肩挑100来斤黄水大米上坡下坎如履平地。他告诉我说,这米是去年谷子打的,今年的新米要到九月中旬才出得来,新米更加上口。他还说,等到新米出世,黄水已无人避暑了,市场空空荡荡。他还说,本想让长孙考农业大学,长孙非要考名牌大学,今年没考上,说明年再来。黄水大哥卖米,就是为他的长孙筹学费。

我的侄孙女今年考上了重庆重点初中,侄女带着一家老小去游杭州西湖,在重庆黄水购的避暑房便空着,他们一家非得让我上山去度夏观景。侄女说,黄水海拔1500多米,森林覆盖小镇,游乐设施应有尽有,是老人和儿童夏日度假的好去处。侄女还说,黄水盛产黄连、莼菜、蘑菇,蔬菜水果比重庆主城便宜很多,每年重庆主城去此避暑的人超过30万。

黄水大哥的家说来也不远,海拔1000米左右。他早晨开三轮摩托车出门,出家门后下到沟底,还需穿过森林公路,再上一大坡,才能赶到黄水镇上的集市来。别人开面包车只需半个小时,他骑的三轮摩托车得花上一个多小时。他还打了二十多年的太极拳,动作虽不太规范,但深谙十年磨一剑的道理。种庄稼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健身。每年七八两月,是当地农民售卖大米的最佳月份,他借机观察市场行情。今晨鸡一打鸣他便从家里出发,天不亮赶到市场,占的摊位却是市场的尾子。他佩服那些早行人,动作比他快,不过他习以为常。

我住在森林小区顶楼跃层电梯房,站在宽大的阳台上,如站在山巅的瞭望台上,一览众山,全在脚下。远处是与天相连的武陵山脉,前面几排层峦叠嶂的深绿山系,像海浪似地涌来。晨雾填满了沟壑,将山头变成了海岛。雾海横亘在山脉之间,几束淡白的风烟袅袅升腾,如长城上的烽火台。东面更远的地方属湖北恩施地界,太阳就是从那东边的山峦上升起来的。

黄水大哥属“从”字辈,在家中排行老大,父亲为他们四兄弟分别取名为“正、直、善、良”。他依恋上绿色的家乡,或许就是深受父亲的影响。他家上两代人都断文识字,当过私塾先生,有点钱便攒成土地。解放那年,他父亲才十六七岁,就被划为地主成份。他父亲酷爱中医,十里八乡的百姓上门求医,他总能手到病除。那时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他小学没上完就不能再上学了。他父亲说天干不饿手艺人,让他去学弹棉花。弹房里尘埃四起,飞絮扑面,他没干几天就不干了,坚决回家务农。父亲说庄稼人务农确属正道,但与土地打交道还得用心去悟。父亲送他一本珍藏多年的民间医书《实方歌括》,并要他牢记中医八纲:阴阳、虚实、表里、寒热,对此还一一作了细说。父亲告诉他,人的躯体与庄稼秉性一脉相承,不能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一套花架子,而要学固本培元、守正藏拙、借力打力、以毒攻毒的医学精髓。父亲说,世间万物循环往返衍进变化,人与庄稼也莫过于此。父亲要求他还应懂得外圆内方,运用太极思维明白“道”之要领。黄水大哥越听越兴奋,真没想到种地还有这么深奥的学问。从此,黄水大哥对他的父亲言听计从,更加敬重。

天边一条微亮的窄缝,与地平线一样绵长。缝顶上是一排厚重的乌云,像要盖住深沉静寂的大地。突然,天地间那一线缝隙明亮起来,仿佛太阳要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太阳露出半边小脸,腮帮子胀得通红,像是在奋力挣脱山峦的羁绊,又犹如孕妇生产一般。这时候,我的耳膜叽的一声,只见太阳终于拱出地面,刹那间就钻入高高的云层。光芒四射,云层被阳光劈成流金碎玉一般。我观日出,看见的是母亲的受难。

楼前是一块比足球场大两倍的露营地,四周被一排粗大笔直的柳杉树围得密不透风,如一道天然围墙。场内两侧停泊着各种房车、轿车,还有奇形怪状的白帆布帐篷。露营地下面是露天餐馆,靠墙处是七八个方块“茅房宾馆”和“麻将研究所”。在草坪上,有十来个打太极拳的老人,节奏慢得像空中的漂浮物。老人的手势随风而动,沐浴着新鲜的阳光,在缓慢的旋转中体悟世间变迁,拥抱自然。天地在慢慢地演化,人却在慢慢地变老。快只是一眨眼功夫,慢才是自然的永恒。右边一大片领地,是儿童游玩设施,这时却安静地躺着。如果是傍晚,这片领地也是人流涌动,热热闹闹,那时是孩子们的天下……

老伴早起,不看晨景,叫上我赶早场。南面是一望无际的森林,边上一条人工步道直伸密林深处。百多米长的入口处,两侧摆满了农民卖菜的小摊。老人们按各自所需,默默地购买着物品。大清早,林中的知了不停地鸣叫着,声音如群体吹哨,把这一个小小的市场吵得火热。

我下意识走到市场的尾部,又看见了黄水大哥。他孤零零地站着,面前放着一袋大米,地上还有一堆鲜嫩的包谷。他瘦削矮小的个子,罩一件白布褂子,右手拿着手机正在通话。双臂和脸颊呈深褐色,一看便知是地道的庄稼汉。他随手抓一把大米塞进嘴里,不停地咀嚼,眼睛左顾右盼,掩饰着等待的焦虑。他望着一个个挑剔的买家,也不吆喝叫卖,直挺挺地站着,就像他身后的那颗柳杉。当看见我漫步走来,他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精神也抖擞了起来。

我的一些同学朋友在黄水买了房,前些天听说我到了黄水,就三番五次地邀我到家作客。今天正好,我要请他们尝尝真正的黄水大米。我立即分别打了十来个电话,他们全都答应马上赶到市场。过了一会儿,所邀之人迎着朝霞,笑容满面,全部到齐。没有过多的寒暄,每人五斤黄水大米和五斤嫩包谷,剩下的全归我,帐由我结。三下五除二,大家拿货走人。黄水大哥没想到今天卖得这么快,心里非常高兴。我于是邀他去我家里小坐,吃个便饭。既然认了兄弟,他当然也很乐意。

进到森林小区我的家中,黄水大哥对这环境倍加赞赏。我说,这是侄女买的房,我只是借住。老伴端来一壶黄连热茶,煮饭弄菜去了,我和黄水大哥在阳台上聊起天来。

黄水大哥是个好人,此次来黄水我最幸运结交了他,并向他学到了好多东西。我还想去他家里看看大嫂,黄水大哥说他巴望不得,但又怕城里人不习惯乡下。他说大嫂身体还不错,喂了六条肥猪,屋里吃喝拉撒全靠她了,农忙时节还帮忙干点地里的活。黄水大哥总叫我李老师,我怎么说他也改不了口。我只得告诉他,我以前在四川大巴山区农村当过知青,1978年才从农村考上了大学,对农村有种特殊的感情,现在闻到猪圈里的大粪都觉得是香的,赤脚踩着田坎上的稀泥心里也是乐滋滋的。黄水大哥听后,像人生遇知音,他久久地拉住我的手不放。他说:“好久好久都没有与人如此畅谈了。”

与阳台等高的柳杉树,任凭日晒雨淋,风吹不折,刚直不阿。这棵树,就像黄水大哥的父亲一样,意志如钢。父亲曾告诉黄水大哥,从晚唐时期开始,他们村的大米就和黄连、莼菜一齐进入皇宫,成为贡品。后来因战乱不断,加上运输困难和产量有限,他们村的大米便无人知晓了。父亲还告诉黄水大哥说,行行都能出壮元,行事要平易近人,阴柔于外,阳刚于内,虚怀若谷,正气凛然,这才是人生的大境界。

黄水大哥告诉我,别人点包谷,一窝至少要点上几根。他一窝只点一根,产量虽不及人家,但个头之大口感之好却是别人不可匹敌的。说到种稻子,黄水大哥更是来劲了,还随口扔出一段顺口溜把种田经验全露出来了,他说:“浅水栽秧,薄水生叶,深水抽穗,放水谷黄。”他现在不再养牛了,耕田、收割用上了小机械,但栽秧必须人工,否则收成不好,味道全变;谷子要到熟透之前收割,而且谷子不能曝晒,只能阴干祛湿,才保本质香甜;近几年害虫较少,他更不用农药。他们村的黄水大米之所以好吃,一是昼夜温差大,二是稻田土质含油沙,三是自然山泉水浇灌。政府对耕农扶贫,他们虽没得到现款,但解决了水电及交通难题,让他十分满意。黄水大哥是老党员,干过十几年的村支书和技术骨干,他把种田悟到的心得无私地传授给乡邻,黄水大米因而与众不同。

黄水大哥得意地告诉我,黄水的莼菜远近闻名,水质要求清澈纯静,需要大块的冬水田。他家是小块梯田,只好作罢。他种了一点黄连,也不容易,要等到五年才能有一次收获。收药的贩子价格压得太低,他没出手,只好留着自己用或待来年再卖。他每次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黑黄黑黄的黄连,总要像玩镜子似地左看右看,不由自主地唱起了黄水山歌:“太阳出来啰儿,喜洋洋哦啷啰……”老婆笑他“半夜唱黄连,苦中作乐。”

我老伴做了一桌具有黄水特点的高山大菜,有大脚蘑菇烧腊排骨,红豆油焖猪蹄,煎炸沙土洋芋,豆腐莼菜汤,还有一电饭锅的黄水大米饭。我老伴动作之麻利,令我和黄水大哥啧啧称赞。黄水大哥眯缝着一双小眼,脸上绽出了难得的微笑,赞叹说:“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佳饭菜。”我说:“主要是大哥的米香,才勾起了我们的食欲。”席间,我不停地接听电话,都是刚才那帮朋友同学夸赞黄水大米的。他们还要了黄水大哥的电话,说等今年新米出来后,他们将从重庆主城驱车前来黄水购买大米。黄水大哥说,重庆主城过来路途太远,他可以通过邮递送达。黄水大哥说话坦诚淳朴,不用弯来绕去,更不会让人揣摸。

陡然间天上黑云骤起,狂风大作。黄水大哥说要下暴雨了,他得马上赶回去,他怕稻田里积水成灾,又想到新盖的楼房屋顶渗水。这时候,我家阳台上的棚盖,突然乒乒乓乓巨响,瓢泼大雨模糊了我的眼帘。我不见了远山和森林,寒气袭来,茫然一片。此时此刻,我竟忘了是盛夏八月。我打着雨伞,将黄水大哥送上他那辆红色三轮车,直看着他的车慢摇慢摇地消逝在迷茫的森林小道上。

黄水的偏东雨下的时间短,几乎每天都有;但过不多久又会晴空万里,像川剧变脸似的。下雨这一瞬间最适合野生蘑菇生长,黄水的野生蘑菇既稀少又珍贵,过了下雨这一瞬间野生蘑菇便不再来。我脑海里浮现出冬水田里的莼菜,五年一收的黄连,高大耸立的柳杉,低矮金黄的稻田,还有我心中念念不舍的黄水大哥和黄水大米……

(作者附言:徐从正现仍在重庆市石柱县黄水镇邮售大米,有需要者可直接与其联系,也是对贫困山区的支持。新米单价:每斤4元。联系电话:15923644855)

作者简介:

李俊,1956年生于重庆市南岸区郭家沱。1975年重庆望江子弟中学高中毕业,落户四川省平昌县大巴山区当知青。

1978年考入西南师范学院,1982大学毕业分配到綦江松藻矿务局子弟中学任教。1985年调重庆电视台工作,从事音像编辑、影视制作和发行工作。后在重庆广电集团、重庆音像出版社、重庆影视节目交流中心工作至退休。
在大巴山区当知青时即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在国内文学刊物发表过较有影响的小说和散文。作品爱讲普通人的故事,更多的是写自己的故事。

核稿:张  望

审稿:陈子明

编辑:邓  川  沈仁桧

供稿:京视网重庆选题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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