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贸小楼——那难以忘却的童年时光
文/岛上小舟
从我记事起,便和姥姥姥爷一家住在外贸小楼。那是两栋东西相对的小楼,尖顶瓦檐,虽不知是何种建筑风格、出自哪位设计者之手,却是五十年代初秦皇岛少见的景致。两栋小楼自成一方小院,外围是木板条锯成尖尖篱笆,起初还有扇木门,坏了便再没装过——那时邻里和睦,风气纯良,从不用为安全忧心。门前那棵大柳树,是夏日里众人乘凉的好去处。
西楼带个小后院,几十棵参天槐树遮天蔽日,地面铺着细细的海沙,干净得叫人舒心。槐花盛开时,香气能飘出老远。我总记得,夏天里老姨和同学们搬张小桌在后院看书,树荫底下凉丝丝的,偶尔树上掉下个毛毛虫,能吓得她们尖叫着四散跑开。
可到了六十年代初挨饿那年,小院里的槐树一到花季,就只剩树尖还留着点槐花,其余早被人折去充饥了。
院门前原是条与大海相通的小水沟。涨潮时,常有小鱼小螃蟹顺着水爬上来;退潮了,沟底便光秃秃的。后来这水沟成了排污的脏水道,起初敞着口,没多久就不得不盖上水泥板——这水沟的变迁,反映着世代居民对环境的治理和变化。
小楼里是通自来水的,楼上楼下都能方便取水,在当年算是极讲究的配置。院里还给每家设了存煤的池子,管理得井井有条,比现在不少单位都规整。更难得的是,楼里人公共意识强,觉悟高,日子过得舒心又和睦。
姥姥家在西楼,因是军属,单位格外多分配了一间房。西楼共住十二户人家,木地板的楼道总擦得锃亮,连如今的某些办公楼怕是都比不上。楼道挂着值日牌,每家轮流打扫,共用的自来水房和厨房总是干干净净。谁家做了什么饭,全楼层都知晓,却从没有过争执。各家做饭的铁炉子是统一配的,为了防火,炉下还装了包铁皮的炉盘,每家桌椅床铺都是单位配发的,搬家时不用带走,基本生活所需全给周到了。
邻里间亲如一家。姥姥家对门住着田姥姥和田姥爷,老两口性子和善,至今想起来,仍叫人深深怀念。
东楼也住着十几户,情形与西楼相仿。我们这群孩子的“孩子王”是建国、卫国哥俩,就住在二楼。二楼南边最里头那间,住着位姥爷——记不清是姓乔还是姓赵了,只知他在外贸部门工作,独身一人,总爱逗我们玩,讲些好听的故事。我们最爱往他屋里钻,不为别的,就想躺躺那张特别软的老式弹簧铁床——那会儿哪见过这样的床,新奇得很,当时真是稀罕物。他屋里还有些模样古怪的书,长大才知道是线装古籍,得从右往左读。二舅常去他那儿借书,拿回些我们看不懂的册子。
小楼院门往北五十米,斜对面是老市委大院。院门口爬满藤树,枝蔓绕着大门搭成凉棚,雨天能避雨,花季便缀满香喷喷的紫色花朵,到了秋天,像大豆角似的果实挂满藤条。我们这帮孩子总想着摘几个玩,许是那时实在没什么玩具,又或是孩子天性里的顽皮作祟。爸爸当时在市委组织部上班,可我总共只进过那大院一次。
市委大院正对面,是玩伴张来勤家,院里有棵粗壮的糖梨树,枝繁叶茂。秋天结果时,土黄色带绿的小糖梨挂满枝头,大小像山楂,那滋味甜得很,如今再没见过这种果子。我们总想尽办法摘几个,哪怕一个也好。
一九六〇年的一个冬日,姥爷从农村买回一大袋萝卜。全家人围着炉子,把萝卜切成片贴在炉壁上烤,那股子萝卜香,当时觉得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好吃,后来却再也尝不到了。
那时海货便宜得很,毛蚶子三分钱一斤都少有人买。老话讲“靠海吃海”,水性好些的人去海里捞,总能满载而归,一分钱不用花。有次三舅下海捞回满满一洗衣盆海货,毛蚶子、海螺、螃蟹样样有,全家连着几顿吃,结果集体食物中毒,险些出了大事。这才明白,海鲜得吃新鲜的,哪能当主食充饥?真是深刻的教训。
也是一九六〇年,姥姥带我坐火车回了趟山东老家——掖县三元村,住在大姥爷家。记得大姥爷家最小的姨还在上学,总在厢房里看书,一天不怎么出门,大姥爷叫她做事,她总尖着嗓子不愿动。后来听说,她嫁给了曾在姥姥家养伤的八路军小司号员的儿子。
山东农村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新鲜。头回见驴拉磨,见毛驴怎么还戴着眼镜干活?我直纳闷,惹得大伙笑——原来那是“蒙眼”,怕毛驴偷吃碾好的谷物。农村养猪是在深坑里圈养,人蹲在坑边解手,总怕一不小心掉下去,实在不习惯,不知如今这习俗改了没有。
在山东那几日,我总想吃地瓜,偏偏有回见一头猪在地里拱出些地瓜,不知怎的,田埂边角总藏着漏收的果实。地头的打谷场上,晒干的花生秧上挂满荚果,我摘了不少,还专门挑那种三个长在一起的花生,当时没见过,就叫它“老头花生”,用线串起来,装了满满一袋带回。
有天跟姥姥走亲戚,过了两条清澈却湍急的小河。踩在过河的石头上,总怕被冲走,姥姥说,这小河是靠水流发电的——我还是头回听说、头回见到。过了两道河,很快到了一个村子,在空旷的大院里见到了太姥姥。她已过百岁,身子骨却硬朗得很,不光生活自理,还种着两畦红萝卜,打理得整整齐齐,长得特别旺盛。写到这儿,忽然想起姥姥,她晚年也是生活自理,从不要人照顾,百岁时安详离世。这是遗传,还是天意?我格外想念姥姥。
西楼后边挨着市委宿舍小院,两排青灰色瓦房整齐排列。对面是市委领导们住的平房和洋房,最西边有个小卖部和一座水泥碉堡。过了南北小路是文化宫,小时候总爬文化宫的高台阶玩;再往前是蓬莱路小学,教室是带外走廊的红尖顶瓦房,一根根廊柱透着别样的韵味——民国时这里原是所女子学校。往前左拐有灯光篮球场、港口俱乐部,往南是足球场,常能看见外国船员和港务局、耀华厂的球队踢足球,也见过日本船员打垒球。再往南,就是大海了。
小楼东边是港务局职工大食堂,紧挨着吉星里胡同的平房。有一年过年,食堂为改善伙食宰牛,那头大黄牛跪在地上流泪,许是知道自己要成盘中餐了。换了几个厨师都下不去手,最后来个满脸凶气的师傅,举刀砍下牛头——那股狠劲,实在惊人。后来听人说,他曾是国民党军队的连长。这事是我亲眼所见,至今记得清楚。
吉星里平房住户不多,孩子也少,我们小楼的孩子常跟他们打架扔石头,总占上风。只有小六、小七哥俩不服,见了面就打,直到他们家搬走,这“战事”才平息。
平房里住着两位年长的女校长,一高一矮,总是结伴出行,气质不凡。她们分别是光明路小学和青云里小学的校长,终身未嫁,听说民国时就加入了什么组织。她们的故事怕是没人知晓了,早已随岁月湮没在历史长河里。
吉星里有个挑着扁担送水的人,在当时显得格外特别——秦皇岛别处少见这营生,也就道南一带才有。那时自来水不普及,道南算少数通自来水的地方,道北多是铁压水井。后来运动时,这送水人家被抄了家。我们一群孩子挤着看热闹,见抄出满满二箱用红绳串的大钱,还有些扇骨。当时不懂,只纳闷留这些破扇骨做什么,如今才想,那许是象牙的。抄家时还翻出张大学毕业证,大伙都稀奇:大学生怎么还挑水呢?抄出来的东西不少,堆在门口烧了,孩子们捡了没人要的画轴打闹,把旧唱片往天上扔,比着谁扔得高、扔得远。
建国、卫国哥俩是孩子王,常带我们去海边洗澡。离海太近了,走海滨路时没什么人,我们光着屁股就往海边跑,稍大些才换上红三角裤衩,踩着烫脚的马路和沙子,在熟悉的浅滩玩水、打水仗。我们从不敢走远,最远就到沙子埋了半截的水泥沉箱那儿——沉箱上刷着醒目的标语:“锻炼身体,保卫自己!”不敢远走,也是怕遇上“拍瓜”的坏人,传说他们手上抹了药,专拍小孩,想想都吓人。
我们还爱捉蟋蟀、斗蟋蟀。起初在院里的煤堆、砖瓦缝里找,后来跑到东山的山石草丛、港务局的铁路路基上搜。捉到了就放进纸折的蟋蟀筒里,哪怕踏着晨露、顶着烈日,也乐此不疲。只是多数时候捉不到能打的,净是些没战斗力的“棺材头蟋蟀”,没人要。要是逮着紫牙、钢牙、会“钢声”“哑声”的品种,能高兴一整天。斗蟋蟀时,大伙围着把蟋蟀放进罐子或罐头瓶,用蟋蟀草引着它们相斗。有的蟋蟀会主动进攻,赢了就振翅狂叫,那声音好听极了。谁的蟋蟀胜了,谁就乐得合不拢嘴,像得了宝贝似的。
七八岁那年,秋末的一个傍晚,天气格外晴朗——那时没污染,也没高楼遮挡,远处的北山看得清清楚楚。我们正玩着,突然有人大喊“快看”,只见北山方向的高空飞着一群孔雀,大人们也纷纷出来看,还有人说是凤凰。那景象太神奇了,可惜太阳一落山就看不清了,像场梦,却让人记了一辈子——这样的奇观,怕是没多少人见过。
后来还有一年,不知从哪儿飞来无数灰白色大鸟,脸像猫头鹰,密密麻麻遮满天空。人民公园的树上落得满满当当,连树叶都看不见了。这些鸟停留了几天,不知飞向了何方。后来听说是“外国客人”,这辈子能见到这么多大鸟,也算奇遇,只是这般自然景象,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每逢初一、十五落大潮,我们就结伴去赶海。那时挖的蛤蜊是圆白底色、带点黑斑的,花蛤比现在吃的大得多,还有黄蛤、海蛏子、小螃蟹、毛蚶子,以及一种像豆角、拖着小肉尾的贝类,煮熟了一样鲜美。有时在齐腰深的水里玩,脚下踩着水草,常会踩到大海蟹或特大花蛤,收获些惊喜。只是那片熟悉的浅滩,早已被填海造田,修成了码头,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了。
记得海边沙滩上有几块平躺的大青石,刻着看不懂的外文。有人说那是外国墓碑——他们回不了故乡,便葬在海边,好日日遥望故土。
小时候常见走街串巷收破鞋换碗的,只要听见吆喝声,孩子们就全跑出来看热闹,争着拿破塑料鞋、旧牙膏皮换些泥巴做的玩具。最不值钱的是能吹响的泥哨子,吹久了满嘴白印,泥巴还会掉色。那时卖臭豆腐的也走街串巷,我们这帮小孩总跟在后面喊:“臭豆腐,酱豆腐,小孩吃了烂屁股!”故意给人添乱。有回刚开春,天还冷,突然下起雨来,卖臭豆腐的急着收摊,有人问他急什么,他说“春雨贵如油”,得赶回去种地。这句农谚,我那时似懂非懂,却记了一辈子,后来才明白,遇上春旱,水真的比油金贵。
到了蝈蝈叫的季节,我们没钱买,就去东山捉,可折腾了大半天也没捉到一只真蝈蝈,净逮些长得像蝈蝈却不会叫的“蝈蝈驴子”——现在想来,许是大人们逗我们玩呢。那时东山人少,树林密,杂草高,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有海浪声远远传来。偶尔能见到海军小院和直立的白色灯塔,树林里还有双人石椅。海边西侧有两座高大的“王八驮石碑”,周边乱石丛中常有土黄色的大蛤蟆。如今再去,只剩杂草了——听说石碑在“破四旧”时被推入海中,碑文内容无人知晓,那大蛤蟆,怕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小时候流行弹玻璃球,大伙围着在地上挖几个小坑,玩“弹入窑”;或是画个大三角形,把球放进去玩“弹炸”,还有好些玩法,记不太清了。冬天里,小伙伴们手冻得通红、发麻、僵硬,裂着口子,也照样玩得起劲。我只会用“挤瓜子”的手法弹球,既不准又不远,总输,后来就甘拜下风,不跟高手们较劲了,只在旁边看着。
冬天没什么玩的,就盼着下雪。雪一落,就堆雪人、打雪仗,追着跑着,玩得满头冒热气,棉手套早扔到一边。要是雪下得小,我们就找根六七十分长的木棍,末端钉个去掉帽的长钉,做成“武器”,再扎个白菜疙瘩当“子弹”,往自己脚上磕,打出去——冬天穿棉鞋,也不疼,而且那会儿家家户户入冬都存几百斤白菜,扔的白菜疙瘩足够当子弹了,真是就地取材。
在外贸小楼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除了这些,还玩推铁环、片灯杆、煽宝子、煽画片、弹弓打鸟、放风筝、抛石头……能想到的,几乎都玩过。虽是些简单原始的游戏,却陪着我们走过了天真烂漫的岁月。
从没想过,搬走后竟再没回去过。如今想来,后来许是忙着上学,才渐渐淡忘了。
真怀念那段时光,想念小楼的发小们,感谢他们曾陪我走过一程。几十年过去,当年的伙伴们,你们还好吗?楼里的姥姥、姥爷、爷爷奶奶们,怕是早已驾鹤西去,淡出了尘世。那座热闹又干净的小楼,也不知何时消失无踪,许是完成了它的使命。往事如烟,怕是没多少人还记得了。
若能穿越时空,真想再回到童年,在小楼院里多待一会儿。
小楼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吧。
作者简介:白会元(笔名:岛上小舟),男,1955年生。1974年参加工作,1976年参军,1984年调入秦皇岛市公安局,从警三十余年,2015年退休,警衔为二级警督。2024年,为曾服役的部队二一六团《加修连风采》一书撰写了《那些不曾忘记的回忆》一文。现为秦皇岛市公安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韩秘宝
审核:陈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