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腿现形记
文:魏子彪
每年三月,全国“两会”如期而至,这是国人瞩目的政治盛会。作为拱卫北京安全的关键防线,河北省各地市公安机关数月前就已严阵以待,制定了周全严密的安全保障预案。进京的高速路口与隐蔽小道都设有关卡,对过往人员与货物进行细致安检。同时,他们还肩负着稳控全国上访人员的重任,对不同诉求的人员开展耐心的安全教育,甚至抽调经验丰富的干警进京接访。
我多次参与接访任务,带队前往石家庄两次,进京接访也有两次。接访工作表面上吃住条件尚可,实则艰难异常。上访人员多是年老体衰、文化程度不高者,他们对国家政策一知半解,却对自身诉求期望过高,一旦认定某个想法,便如牛脾气发作般固执,沟通与思想工作都极为艰难,很多干警对此望而却步。信访人情绪激动时,寻死觅活、自残威胁、试图逃跑等过激行为屡见不鲜,一旦场面失控,接访人员将承担难以估量的责任。
2023年3月5日,全国两会在北京盛大开幕。早在2月26日,主管治安的副局长找到我,希望我能进京执行接访任务。然而,我的阑尾炎突然发作,疼得冷汗直冒,只能靠吃药勉强维持。我如实向局长说明情况,担心中途病情加重影响工作。局长十分为难,深知接访工作责任重大,派新人去可能引发更大麻烦,便再三询问我能否克服困难。我陷入沉思,决定再考虑一下。
次日,经过深思熟虑,我权衡利弊后给局长打电话,表示愿意尝试吃药控制病情,接下这次进京接访任务。局长如释重负,嘱咐我带上一名辅警,驾驶警车,务必在当天下午或28日上午赶到北京。
常年驻守北京的工作组王书记与局长保持密切沟通,在我们出发前,就为我和特巡警小李预订好了蓝琴宾馆。这里与王书记住处相邻,开会、部署工作都很便利。要知道,两会期间北京住宿资源紧张,二环内宾馆早早被订完,三四环的宾馆条件虽稍逊,但好歹还有房间。
两会期间,上访人员活动频繁。尽管地方政府加大稳控力度,仍有不少人想尽办法偷偷购票,先到外地躲避,再伺机潜入北京。稳控人员难以掌握他们的行踪,更难及时见面做思想工作。这些上访人员明知去信访局上访未必能解决问题,却想借此给地方政府施压,让政府重视他们的诉求。
3月6日中午,王书记神色凝重地来到我和小李的房间安排接访任务。他告知我们,有一对老上访户父子出现在天安门广场附近,已被北京公安局民警查控,地方接访人员虽已赶到,但情况棘手。王书记特别强调,让我们吃完饭就立刻开警车过去与上访人会面,并再三叮嘱:“到了现场,一定要听从地方接访人员的安排,千万不要擅自行动,尤其是那个男孩子,他的腿是‘玻璃腿’,之前摔伤过,一直没做手术,脆弱得很,稍微摔倒骨头就会碎成渣。咱们可千万别惹上这种麻烦。”这番话让我满心好奇与紧张,这对父子究竟是怎样的人?为何会有如此特殊的情况?
我们在宾馆附近的拉面馆匆匆吃完面,便和小李迅速登上警车,向目的地疾驰而去。到达现场,我们在天安门广场东南角的岗亭前看到了那对上访父子。他们坐在凳子上,男孩子右腿缠着厚厚的绷带,平伸在另一个凳子上,模样颇为狼狈。男孩子长着方盘大脸,五官端正,若不是身处此境,倒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他的父亲坐在右边凳子上,低着头在手提包里翻找着什么,神态平静得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们爷俩的身份证已被公安扣留,乡镇接访人员站在不远处观望,只有一位街道干部与他们保持两米多的距离,试图沟通。
来之前王书记反复强调男孩子的“玻璃腿”,让我们千万不能随意拉扯或拖拽他,所以看到这场景,我也不敢贸然行动,只能站在远处观察。但我明白,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必须主动沟通。从街道接访人员那里,我了解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对上访的爷俩姓孟,老爷子70岁,儿子小孟43岁,老家在本地农村。后来家境好转,老孟给儿子在市里买了房,小孟住在某小区,在开发区一家公司上班,老孟则靠打零工为生。他们上访的原因是对开发区法院的判决赔偿以及小孟所在公司的赔偿金额不满,他们想要120万,觉得法院判决的赔偿太少。原来,小孟在公司下班时和门卫发生口角,进而动手,保安用棍棒击中他的右腿致骨折,小孟被送医手术。保安因造成小孟轻伤被派出所拘留15天,并支付了十多万赔偿。但小孟觉得赔偿不够,张口要120万,保安家拿不出这么多钱,且伤害赔偿有国家规定,不能随意要价。派出所多次调解无果,建议小孟起诉,法院依据小孟的轻伤法医鉴定和治疗情况,判决保安员赔偿20万元,公司承担连带责任赔偿10万元,共计30万元。小孟不服,从此拖着伤腿开始不断上访闹事,多次前往镇街和区委办闹访。
他们的上访已持续三年多,每次有人问起小孟右腿伤残原因,父子俩都称因没钱治疗导致伤残无法修复,甚至说这条腿以后可能会一辈子残疾,像玻璃做的一样脆弱。去年他们来北京上访,在大街上一坐就是两天两夜,饿了就吃包子馒头就着矿泉水,困了就靠墙根眯一会儿。接访人员劝他们住宾馆、去饭店吃饭,他们都不为所动,铁了心僵持。听到这些,我十分震惊,心想无论有什么诉求,都该坐下来好好谈判,这样僵持毫无意义。
一位接访领导找到我,说已和老孟爷俩协商好,对方同意去宾馆商量,让我去岗亭找公安民警把爷俩接出来。我办好交接手续,取出身份证,小心翼翼地把他们带出扣留区。接访人员上前接应,可爷俩瞬间翻脸,说要见领导,不答应诉求就不走,还一屁股坐到路边,怎么劝都不动。有街道干部上前搭话,老孟冷冷地问:“你能说了算吗?你说了不算,跟我谈有什么用?”几个接访领导站在不远处,一脸无奈,谁也不敢再轻易上前,双方僵持许久,气氛尴尬。
我虽穿着便服,但老孟和小孟应该猜到我是警察。一直僵持不是办法,我决定主动上前做思想工作。我走到老孟面前轻声问:“大爷,您因为什么事情来北京上访啊?要是有上访材料,能不能给我看看?”老孟抬头看我一眼,沉默片刻后说:“上访材料都有,就是今天没带,街道和社区都知道我们的事情。”我又问了几句,老孟却不再搭理我。我换了种方式:“大爷,我跟您说,现在很多上访的人都被接访人员宠坏了,住高档宾馆,还有人给买吃的喝的。您在这大街上折腾,多辛苦啊,还解决不了问题。还不如听接访人员的安排,先到宾馆住下,咱们再慢慢谈。”老孟似乎心动了,指了指旁边的儿子说:“那你问问我儿子,他要是同意去,我就去。”
小孟被我接出来后,一直坐在马扎上给北京公安局指挥中心打电话,质问为什么扣留他,还嚷嚷着要举报执勤民警。我走过去想和他说话,他却不理我。我明白这爷俩是在故意施压。我和他们沟通两次都无果,眼看到了下午五点,天色渐暗,我和小李只好无奈地开车返回宾馆,留下那爷俩由其他接访领导继续看管。
第二天一大早七点,小李去公安部门执勤,要穿过一条狭窄胡同再坐地铁前往岗位。就在他匆匆穿过胡同时,突然发现老孟和小孟迎面走来。两人与小李擦肩而过,小李下意识回头,看到小孟走路十分利落,虽拿着拐杖,但步伐轻快,完全不像腿部有残疾。小李心中一惊,立刻拍下他们的照片,并发给我和王书记。王书记意识到事情严重性,马上向上级领导汇报。信访领导得知后,立刻部署人员跟踪。只见爷俩先去商场买食品,然后朝火车站方向走去。大家猜测他们可能要回秦皇岛,果不其然,下午两点多,两人登上了返回秦皇岛的火车。
这爷俩为何突然乖乖回秦皇岛了呢?后来我向驻京办领导打听。领导笑着说可能是我昨天和他们的谈话起了作用。原来,我和小李离开后,接访领导又和爷俩沟通,没想到他们很快就同意住宾馆,也接受了接访人员买的饭菜。两人住在一个房间,整晚没出门。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多,他们就悄悄从宾馆溜走了,住在隔壁的接访干部竟毫无察觉。直到接到小李在胡同发现他们的消息,大家才又掌握了他们的行踪。
领导好奇地问我:“你昨天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啊?效果这么好!”我微笑着说:“我看他们不理我们,就从他们的诉求入手,问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想达到什么目的,让他们别闷在心里,有话好好说,不说出来问题永远解决不了。他们说接访干部做不了主,说了也没用。我就告诉他们,干部虽不能直接决定赔偿金额,但可以向领导汇报,大家一起想办法。现在赔偿款项是财政支出,不是哪个领导一人说了算。我还说,他们有诉求可以理解,但两会期间越级访是违反规定的,要受到处理。可能是这些话触动了他们,让他们明白耍赖、混日子行不通,也打破了他们骗取钱财的幻想。这爷俩就是太不懂法律法规和上访规矩,无知才做出这些傻事。”
爷俩返回秦皇岛的第二天,辖区派出所根据领导指令传唤了他们。在派出所里,民警详细询问并做笔录。一开始爷俩百般抵赖,但在证据面前,谎言被彻底揭穿。最终,当天晚上他们因涉嫌违法被依法拘留。这爷俩的结局,只能说是咎由自取,思想太过单纯幼稚,才落得如此下场。
(写于2023年6月29日)
作者简介:魏子彪,男,1965年3月出生,中共党员。历任秦皇岛市公安局审计处科长,海港公安分局治安大队养犬办教导员,三级高级警长,一级警督警衔。现任秦皇岛市警民联谊会秘书长,秦皇岛市作家协会会员,市公安作家协会会员,北戴河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公安文联《冀警文苑》秦皇岛工作站发行部主任。历年来在省、市级媒体发表散文、新闻稿件、公文稿件、调研文章等多篇。有关调研文章被公安部收入全国公安机关审计工作会议经验交流材料汇编,被河北省消防总队转发。
编辑:韩秘宝
审核:陈子明